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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

  第七回 襄阳城火龙援难 阮家庄太公留宾 

  诗曰:

  杀气横空万马来,悲风起处角心哀。

  年来战血山花染,冷落铜驼没草莱。

  却说崔公,唤集诸众,商议进兵之策。先锋苏有爵向前道:“某闻,将在谋而不在勇,必须知彼知己,谋而后动,方能取胜。目今彼众我寡,若与交战,其势必败。若坚垒不出,又失千里救援之意。据愚意,须在树林密处,多设旗帜,使彼不能知我虚实。更得一人潜入城内,约吕刺史里应外合,然后明公在中,某与将军汪宪分为左右二翼,三路夹攻,则一战可胜,而敌军可破矣。某见如此,未识明公钧意还是如何?”崔公听说大喜道:“将军所言,正合吾意。必须如此,方能胜敌。遂令传示各营,俱要依计而行。将军注宪大呼道:“明公不可听那先锋之言,元将智勇俱备,况有十万之众。我军带甲之士,不满五千。若与彼争衡,譬如邹人敌楚,不战而自溃矣。为今之计,还是深沟高垒,坚守为上。”崔公揣知将士,皆怀寡不敌众之见,各无战意。遂扬言道,本督年已六旬,岂不知生死而乐于战斗哉,顾以君命难违,国恩宜报,即使血溅野草,尸枕荒郊,亦其分也。况乘天子威灵,以正伐邪,以天讨逆,纵使彼众我寡,何足为惧。尔等正宜奋勇争先,以图克捷,封妻荫子,书名竹帛,在此一时,何乃畏避偷安,以挫锐气。设或尔等有异心,何不斩我之首级,献到彼营请赏。若欲本督听尔等,固守不战,是同为叛逆,本督决不为也。”于是诸将俱踊跃应命,刻期整备交战。

  却说元将伯颜,足智多谋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同着史天泽,提兵十万,夹攻襄阳。只因城内粮草甚广,又值刺史吕文焕,率领将士,昼夜防守,十分严紧,所以围困半年,不能攻破。忽一日,正在营中商议攻城之策,早有细作来报道:“启禀元帅,南朝特遣龙图阁学士崔信做了总督,领兵一万,已到丁家洲了,不日就来交战,元帅须要准备。”伯颜听说,急忙聚集众将道:“闻得宋兵将近,汝等诸将,谁肯为我出战,以破其锋?”一人应声出道:“小将愿往。”伯颜视之,乃虎卫将军张汝彪也。便叮咛道:“我闻崔信,虽系文官,悉知他做人忠直果敢。他若督兵,必然号令严肃,将士效力,汝不可将他藐视轻敌,务要用心交战。倘能得胜回来,自当重赏。”张汝彪欣然应诺,即将本部人马,直到阵前搦战。宋朝阵上,旗门开处,一将当先,鼓勇而出,乃左将军史文奇也。张汝彪见了,更不通名打话,举枪直刺。史文奇急忙跃马,挺刀相迎。两个抖擞精力,一来一往,直斗至三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正在战酣之中,忽闻炮声连响,城内吕文焕早已开城,领众杀出。张汝彪疾忙拨马回身,就与吕文焕交锋。未及一合,左边汪宪,右边苏有爵,两军一同杀到。张汝彪措手不迭,被苏有爵大喝一声,把枪刺落马下。崔公看元兵已败,便驱动后军,乘势掩杀。忽见前面尘埃起处,伯颜自统着大军接应。时已天色傍晚,不敢恋战,各自鸣金,收军回营。伯颜败了一阵,又损了一员骁将,心下闷闷不悦。忙请史天泽入营商议道:“我与公自从提兵到此,所向无敌,未尝少有所挫,不意今且反为崔信所败。明日战时,必须用计,方能擒了崔信,未审公有何高见?”史天泽道:“我方才差人打听,已悉知崔信虚实。他兵卒不满五千,明日出战之时,吾军须要分为二路,公统大兵自与崔信交锋,某以一军,伏在城外,截住吕文焕,则彼兵里外不能相应,而崔信必为成擒矣。”伯颜听说,抚掌称善,依计而行。

  且说崔公,当晚胜了一阵,召集众将道:“今日此胜,皆赖汝将士之力,自当计功加赏。但不可以一胜而有怠心。今有总制江臣,驻兵汉口,我已差人,连夜驰檄,约他明日领兵前来策应。你等明日务宜鼓勇争前,以差克敌。”诸将皆喏喏,应声而退。到了次日,已牌时分,江臣遣人来报,说总制已于四鼓发兵,只在日中准到。崔公大喜道:“江臣若来,吾破贼必矣。”即传令诸将,拔寨而起。遂驱兵前进,离襄阳数里。伯颜大军已至,两阵对峙。苏有爵当先骤马,元将帖木不花挺枪出迎。战未上十合,元兵漫山遍野鼓噪而来,竟把宋兵围在垓心。苏有爵、汪宪紧紧保着崔公,左冲右突,不能得出。因至日中,仍不见江总制策兵接应。但闻伯颜传令道:“不可走了崔信。”崔公回顾左右,将士止剩二百余骑,怎当得四面矢如雨点。仰天大呼道:“陛下为奸臣所误,非由老臣不能尽力之故也。”遂执剑在手,将欲自刎。只见狂风骤发,乌云蔽天,云端里露出青龙一条,背上骑着一位真人,手挥宝剑飞下来。只在崔公头上,左盘右旋。俄而风威愈疾,走石飞砂,暴雷一声,大雨如注,平地水长数尺。元兵无不惊慌退后,自相践踏而死者,不计其数。过了一个时辰,云收雨歇,月色微明。崔公举眼四围一望,见元兵早已退远,左右并无一骑。只听得胡笳互动,四边刀兵之声不绝,竟不知从那一条路去,可以脱离襄阳,又无人可问。正在踌躇,忽闻空中有人唤道:“龙图公何不由东北而往。”崔公遂把袍盔弃下,扬鞭骤马,只捡东北大路而行,果无伏兵拦阻。行至次日辰时,人倦马乏,前阻大江,四面并无烟火。正不知此处是何地名,又饥又渴,只得系马垂杨,坐在崖上。远远望见,芦苇深处,撑出一只小船。船上坐着一个钓翁,口中唱道:

  锦绣山河半已虚,纷纷世局更何如?

  从今买个沙棠艇,闲泛秋江学钓鱼。

  崔公听毕,忽忙向前问道:“我乃远方过客,只因避乱迷路,不知这里是何地名,何处可有饭店?望乞老爷一一指示。”钓翁道:“这里是均州地界,远远数里,并无饭店招寓客商,唯向西去,三里之外,有一阮家庄,庄上有一个阮太公,做人仁慈宽惠,乐善好施。若是客官迷路受饥,须要到阮家庄相告,那阮太公自然置饭相待,指点客官路程。”崔公听说,谢了钓翁,遂策马向西。行不数里,果见一所高大庄舍,门外绿槐数株,群犬绕溪而吠。将及到门,有一老者,手携竹杖,启扉而出。崔公看见,跨下雕鞍,向前施礼。老者慌忙答礼,举目向崔公仔细一看,便俯伏在地道:“果是崔大人降临,望恕阮某失迎之罪。”崔公连忙扶起道:“老丈可是阮太公么?”老者点头答应道是,延入草堂,即时唤过从者,捧出酒肴,请崔公上坐,亲自执壶送酒。崔公正在饥渴之际,也不暇谦让,连忙举杯执箸,吃了一回,乃从容问道:“下官败阵而走,行了一夜,方到贵庄,不知老丈何以预知崔某?又不知尊庖为何备成如此盛馔?”太公道:“昨夜阮某睡至三鼓,梦见一个真人,骑在青龙背上,对阮某说道:‘明早有一个崔龙图战败,到这庄来,汝宜预备酒肴,不可怠慢。’为此,老拙登门而看。一见贵人风度,料想必是大人了。只是朝中多少勋卫将官,受了国家爵禄,怎不遣他出征剿寇,大人年齿既尊,又是文职,反要提兵救援,这是为何?”崔公便把着贾似道专权误国、抗疏劾奏、反被贾似道陷害的事,细细陈了始末。太公闻说,抚然叹息道:“大人既与权臣作对,今又战败失权,若到长安,必然被权臣所害。不若就在敝庄暂住几时,未知大人意下何如?”崔公闻言,欣然致谢。自此,就在阮家庄住下。

  且说将军汪宪,乘着风雨骤至,弃了崔公,纵马突围而走。心中想道:“我今战败而逃,难以回去。闻得崔爷向与贾太师有隙,不如乘此机会,先去报行太师,只说崔公不信忠言,以致丧败。那时贾太师听我这话,必然欢喜,却不是个免罪的妙策。”主意已定,星夜赶到临安,进入相府,哀声哭禀道:“俱是崔龙图不听小将之言,致有丧师之事。”贾似道听说崔信战败,心下大喜,忙与谢延用商议道:“崔信拒谏丧师,自然死罪难免。我闻他单生二女,年已及笄,美艳绝世,意欲遣人夺取为妾,惟恐朝绅物议,不识汝意以为可否?”谢延用道:“罪人妻女,原应入官为婢,况以太师爷的威令,这些朝绅,谁敢议论。只是事不宜迟,明日就该劫以归第。”贾似道大悦,重重赏了汪宪,准备次日行事。汪宪此时,不惟免罪,而反得了许多赏赐,满怀欢喜。步出府门,遇着一个相识的朋友,叫做毕宗义,乃是崔公衙役。见了汪宪,愕然惊问道:“汪将爷已归,必然得胜了,为何龙图崔老爷尚无音信?”汪宪道:“你还未知,崔老爷已在襄阳战败,丧了一万军马,亏我力战得脱,先来报知太师。太师说,崔信丧师辱命,自然死罪难免。罪人妻女,例应入官为婢,议在明日,就要来拿两个小姐并夫人,归到相府了。”毕宗义闻言,不觉大惊。慌忙别了汪宪,赶到西湖园内,请见夫人,报知其事。夫人与玉英、玉瑞听此信,吓得魂不附体,一堆哭倒。管家崔义,再三劝慰道:“奶奶、小姐,哭也无益。依着小人愚见,三十六着,走者上着。”李夫人听了,拭泪道:“这两个小姐,从幼不出闺门,今教他出头露脸,走出他乡,这也无可奈何。但未知何处可以潜迹?”崔义道:“老爷的同年吕老爷,住在常州府靖江县内,前日曾有书来,要与老爷联姻。就是吕相公,也在我家读书二载,今奶奶、小姐忽遭此难,必须避到彼处,那吕老爷怕不隐护照管么。”李夫人闻说,寻思半晌,无计可施,只得依允着。就去雇下船只,李夫人与二位小姐,收拾细软什物,只带了彩霞、桂子,当晚悄悄下船,向常州靖江县而去。未知此去,吕时芳果可曾留否?欲知后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八回 投香刹错认荀文 闻美艳计劫玉英  

  诗曰:

  推窗何所见?所见惟竹林。

  侧耳何所闻?唯闻鸟雀音。

  终岁终交游,犹秘自搜寻。

  开讲莫草草,须议古人心。

  遇奸辄唾骂,遇贤若盍簪。

  更遇香艳事,如听司马琴。

  莫言我居僻,我居趣自寻。

  却说李夫人,带玉英、玉瑞并侍女彩霞、桂子,同管家崔义,当晚一齐下船。不则一日,过了苏州,将到无锡。只因天色已暮,就在一个村内停泊。到了黄昏时候,忽闻四野喊声大举,满村男妇,俱纷纷然携老扶幼,趋出荒郊躲避。崔义大惊道:“夫人小姐,速速上岸,有强人来了。”话犹未绝,一声炮响,贼船已至。李夫人与玉英彩霞在前,玉瑞与桂子落后几步,被贼把玉瑞、桂子拿住,拖下了船。火光之下,远远望见,舱内坐着一个穿红袍的,大声喝道:“我已吩咐不许掳掠妇女,怎么故违吾令。”那贼曰:“他是个宦家女子,若拿到寨中,怕他家里不来持钱取赎。”穿红的又喝道:“既如此,放在前舱,不许罗唣。”众贼一哄上岸,俱是红布包头,手持枪斧,合村约有五千余家,沿门抢劫,直至更余,满载而去。

  原来那伙强徒,乃是宜兴巨寇,刘新部下。自常州一带,以至吴江等处,无不受其荼毒。话休絮繁,李夫人与玉英小姐,等得贼去下船,见玉瑞与桂子被贼拿去,放声大哭,彩霞亦觉感伤不已。次日饭后,方开船前进。及到了靖江县内,先着崔义上岸,问至吕衙,快人通报。那吕时芳自从吕肇章归后,悉知罗帕之故,已把姻事搁起。当日又闻崔公战败,贾似道拟他死罪,要拿他妻女入官为婢,所以李夫人同小姐避难而来,要在吕家潜迹。吕时芳心下转觉不快,便着家人回答道:“家老爷与夫人俱不在宅,我们不敢主意,烦乞官家致意奶奶,不便留住赠饭了。”崔义急忙到船回复,夫人泣然流泪道:“既是吕公托辞回却,致我进退两难,如何是好?”崔义道:“小人闻得,离县数里,有一个尼庵,十分幽僻,不若夫人小姐暂到庵内避迹几时,另为去处。”李夫人点头道:“事已至此,只得依汝。”遂算还船钱,起身上岸,一路问到尼庵门首。敲门数下,早有老尼启扉延入。献茶已毕,备问来意,李夫人就述避难借居一事。老尼道:“出家人以慈悲为本,既是夫人小姐遭难而来,安有不留之理。但敝庵有一檀越,是本城乡绅江总制的公子,叫做江仲宣,不时在庵随喜,倘或见了小姐这般美貌,未免生起祸端,不若夫人再往别处去罢。”夫人沉吟半晌道:“宝庵静室,决非一间,老身与小女,自当闭户潜踪,料想无事。”

  正在谈论,忽见一个小尼走进来,连声催道:“荀相公唤茶要紧。”你道那荀相公是谁?原来就是荀绮若,自与申生别后,回到苏州,便为江总制延请,到家做了西席。只因江公子花柳情深,文章意浅,那江老夫人,又严于训子,事在两难,只得托言庵内清幽,可以肄业。其实便那江仲宣出外游玩。当下,老尼送茶出去,荀生笑道:“忽闻殿上有女菩萨的声音,不是挂幡,定来斋佛,这是老姑姑的生意人进门了。”老尼道:“相公竟猜不着,乃是崔龙图老爷的夫人、小姐,避难到此。”荀生闻说,急问道:“当真是崔小姐么?”老尼道:“岂有不真之理。只是小尼一时失口,还望相公遮隐,切不可与那江大爷说知。”荀生应诺,心下暗想:“二小姐玉瑞必然同来,我的姻事,却在此处。”便笑道:“小生向在崔衙读书,曾与二小姐会面,蒙以玉鸳鸯为订,必做夫妻。今避难而来,可谓天从人愿。烦乞姑姑,就把玉鸳鸯带去,瞒着夫人,悄悄递与小姐,约在晚间一会。好事若成,必当重谢。”老尼听了,满口应允道:“这是好事,愿当效力,怎敢望谢。”却不知二小姐可有第二个小姐,竟把玉鸳鸯送与玉英。玉英又错听了,荀生误做申生。接过玉鸳鸯,不胜欢喜道:“谁想申郎在此读书。正要与他一会,以决终身之事。”遂与彩霞商议,直等老夫人睡熟,便悄然启户趋出外厢。此时,荀生正在倚栏专等。远远望见小姐出来,走到跟前,深深一揖。玉英抬头把荀生仔细一看,觉道面容差异,吃了一惊,转身就走。唤过彩霞道:“那人素昧平生,为何冒做申郎欺哄我。”彩霞道:“此即申相公同伴读书荀生。”那玉英听说,便把玉鸳鸯丢在地上,拖着彩霞,急急进户,闭了房门而睡。荀生拾起玉鸳鸯,连声嗟异道:“奇哉奇哉,为何见我,反把玉鸳鸯掷下,竟自转身进去?”左思右想,不解其故,闷闷不乐。只因两个小姐是同胞生的,所以面容相似,竟使荀生识认不同。到了次日,方欲进见李夫人,启问被祸之故,不料那年正值大比,本县置酒作饯,促赴公车。荀生惟恐误过选场,忙把行李收拾,同了一班社友,即日便往临安应试。

  却说江公子,名虽读书,其实不通文墨,所以临试之期,推病不往,且等荀生起程之后,便即出来闲耍。一日,自言自语,坐在厅上,闷闷不悦。家童得财道:“大爷今日为何眉头不展,面带忧容?”江公子道:“我要娶一个绝色美妾,嘱托媒婆,为何多时不来回话?因此这几日心内不悦。”得财道:“小人昨日,奉着妈妈之命,把那灯油送与庵内老尼,只见殿后立着一个美艳佳人,真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小人就问老尼,这女子是什么人?那老尼支吾说道,是个宦家小姐。我想大爷既慕娇色,何不将此美人娶来,朝朝寻欢,夜夜取乐,岂不更胜于问柳寻花。嘱托媒婆,四方寻觅,终不得一绝色美人,得以寻欢恣意乎。”江公子听了,心喜发狂,不禁手舞足蹈起来。便道:“若果能得了此绝世美人为妻,我便重重赏你。然既是宦家小姐,恐有了对头。倘去求亲,万一不许,如之奈何?”得财道:“此却不难,那前日小人遇见之时,看他行容羞涩,唯恐人知,又不见了一个男人出入,内中或恐是避难到此。公了若嘱媒求亲,诚恐见拒。依小人主意,不若选一二十个雄壮人丁,扮为强盗,明火执仗,直入内室,抢出美人,另预办几只小船,泊在江中俟候,待抢了来时,放在船中,载回家中,人鬼不觉。未知公子意下如何?”公子闻了大喜道:“此计大妙。”即刻整备不题。

  却说崔公家中,藏有一幅画龙,前日书斋饮酒,被一个道人点了眼睛,化为真龙腾空而去。前日崔公襄阳战败,正在危急,忽见真人骑一条青龙,救出重围。兹知江公子要谋劫玉英,真人知玉英已经许了申生,恐江公子劫去,为他所辱,玉英必然身死。于是化为道人,向尼庵而来,向老尼道:“老道在临安,闻崔公出兵救援襄阳。前日兵败,龙图公逃往他方。又闻贾似道要论龙图公死罪,妻子没官为婢,即要取小姐入相府,老夫人及小姐逃往他处避祸。老道四面寻访,不知下落。近闻夫人舟泊苏州,老夫人及小姐寓在宝刹,特来化他一斋,并要面见说话。”老尼只得进房,报知李夫人。李夫人不胜惊异,就叫老尼备斋,款待道人,自即移走出房,与那道人相见。见他头戴黄冠,身穿羽衣,举止安闲,丰神脱俗。有顷,吃斋已毕,道人取出琴弦一根,送与李夫人道:“令爱小姐,若遇灾难到时,只取清水一盏,把那琴弦放在水内,自然免祸。牢记,牢记。”遂抽身作谢而去。

  是夜,夫人小姐,在房中挑灯对坐。夫人泣向玉英道:“你爹爹战败襄阳,未知生死若何。你妹子陷于贼营,料必多凶少吉。日间那个道人,又说你就有一场灾难,教我做娘的怎生放心得下。”玉英听说,止不住两泪交流。彩霞劝道:“吉人自有天相,夫人小姐还要宽心保重。”时已更余,忽闻纱窗撬响。侧耳听时,又若数人,疾步而至。夫人大惊,忙着彩霞唤问老尼。只见一人,身长躯伟,手执木棍,破窗而入,竟把小姐负在背上,开了房门,急急而去。夫人见了,连忙大声喊叫,旁有数人,持枪走过,大喝道:“你若再大声喊叫,我就一枪了。”及至众尼一齐起来,出外看时,只见二十余人,明火执仗,劫了小姐,奔到江边,下船而去。原来江总制家,离庵只有数里,所以得财用计行劫。

  江公子点着巨烛,坐在外厢等候。俄而得财悄悄报入,说美人已经劫来,船已到了。江公子闻说,不胜欢喜。踱来踱去,身乱发狂,连声吩咐:“快着两个侍女,扶他上岸,不要把那美人惊坏了。”不多时,两三个妇女,扶着玉英而至。但见,泪点盈盈,鬓鬓云乱,常服悴容,自然艳丽。江公子满面堆笑,近前深深一揖,道:“美人但请放心,不消忧虑,我大爷极是一个风流知趣的,与你今夜欢会,夙缘非浅。”玉英大哭骂道:“汝等夜深行劫宦家闺女,真盗贼之辈也,我今有死而已,汝何必多言。”江公子笑道:“汝今已到我家,只怕插翅也难飞去,快快顺从为妙。”玉英厉声叱道:“我乃宦家之女,决不肯被你狗彘所污。”江公子不由分说,向前搂抱,玉英忽然想起那道人所赠琴弦,带在臂上,便道:“我今已至此,自然从汝,何消强逼,汝有清水,可拿一盏来我吃。”江公子闻言欢喜,便唤婢女,把水拿至。玉英急忙解下琴弦,入放盏内。就觉宛转活动,顷刻间化成一龙,足有一丈余长,张口伸爪,向着江公子一跳。江公子吓得魂不附体,翻身一交,跌在地上。众婢女大惊失色,转身就跑。口里乱嚷道:“不好了,那个女娘,想是一个龙精了。”随把江公子扶进房内,倒在床心,面色已是蜡黄,不省人事。停了一会,那龙依旧变做琴弦。玉英暗暗祝谢龙神,取来仍系于臂。自后,江公子一病月余不能痊愈,再不敢谈着玉英二字矣。

  话休絮烦,且说申生,自住表兄元尔湛寓内,倏忽半年,闻得朝廷开科取士,遂与元尔湛作别。想起荀生馆在靖江,便由靖江而去。将欲会了荀生,同他到临安应试。一夜,泊舟江畔,将至三鼓,忽闻连炮响,舟子大呼道:“相公快些起身,贼船将近了。”申生梦中惊起,只闻喊痛一声,那舟子已是连中数箭,立身不住,跌在水里去了。急得手忙脚乱,遍处寻衣,贼已走进舱内,取出麻索,竟把申生捆做一团。当夜约有五十余船,俱被群盗拿住,一同解往贼营。到得岸边,只见旗帜鲜明,刀枪密布,大小船只,远泊数里。俄而鼓声三响,就把所拿众人,陆续解进。那个贼首,叫做刘新,生得身长七尺,腰阔数围,面黑眼圆,力能搏虎。手下还有两个结义弟兄,同为寨主。聚众数万,官兵屡讨,不能平定。

  当下,刘新坐在中军帐内,唤过众人,一一审究。若有金银货物的,给付令旗,发还船只。若没有买命钱的,喝叫左右,推出枭首。一连斩了六个,次及申生,战兢伏在阶下,自料必死。刘新大喝道:“有何财帛?从实招称。”申生哀告道:“小生一个穷儒,寓往靖江亲友那里,有什么财帛,伏乞大王饶恕,恩感二天。”刘新闻言,便叫“推出辕门,斩讫报来。”申生闭目待刃,未知能留得命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回 绿林寨中逢故友 龙虎榜上两同登  

  诗曰:

  东陵巨寇勇莫比,提刀杀人心便喜。

  其中亦有豪侠儿,有眼能青为知己。

  今日相逢能解厄,当时犹幸曾相识。

  羡尔春风得意时,今朝看花马蹄疾。

  却说刘新左右,把申生推出辕门,正要斩首,急有一人,近前视之,忙大呼道:“此我故人也,不可动手。”遂亲手解开绑缚。申生开眼把那人一看,面虽识熟,竟不知是何名姓。那人就扶申生进帐内,对着刘新道:“此位乃是姑苏申起龙,当今名士也。向与小弟莫逆至交。”刘新慌忙出座,与申生施礼道:“弟之友,即我之友,适间冒犯受惊,幸乞恕罪。”申生亦拜谢道:“感恩二位不杀之恩,自当生死衔结。只是小生不知进退,反有一言唐突。那些过往客商,取其财帛则可,若戕其性命,似觉死非其罪。还乞二位暂宽一面之网,以广天地好生之德。”刘新听罢,大笑道:“我每不知为着什么话了,杀人心下便喜。既承申兄相劝,今后敢不领教。”便唤左右,把阶下三十余人,俱给与令旗,发还船只,着他回去。申生亦起身作别道:“小生为着试期已促,不敢久留,就此告辞,尚容后谢。”那人抵死留住道:“小弟敝营,就在咫尺,正欲与申兄促膝细谈,岂有遽别之理。”遂辞了刘新,邀至后边寨内,分宾主坐定。唤茶两次,那人走入寨后去了。一会便出来,对申生道:“拙荆仰慕大名,亦欲拜见。”遂有群婢,簇拥着一个妇人,步出中堂。生得轻盈窈窕,年纪约有二十余岁,向着申生,徐徐施礼,申生忙忙答礼。礼毕,那妇人退入寨后,随后摆开椅桌,罗列珍馐,极其丰盛。申生再三谢道:“萍水相逢,谬叨厚爱,但足下虽极面善,竟忘记了尊姓大号,幸乞赐闻,以便铭之肺腑。”那人笑道,原来仁兄如此健忘。小弟即长沙府任季良也。曩岁西湖,曾与仁兄并荀兄绮若,杯酒订盟,盘桓数日,仁兄岂忘之耶。”申生愕然醒起,离席而谢道:“原来就是季良兄,小弟殊为失敬,负罪不浅。”季良道:“只因到迟,有累仁兄受了惊,恐还是小弟之罪。”两人抚掌大笑,遂令左右,斟酒送席,尽欢而饮。申生道:“小弟有书箧在船,未审尊从曾为检点否?”季良道:“小弟已令小校取入舍内矣。”两个把盏酗酢,直至更余,方才罢饮。次日早起,申生又欲告别,任季良固留不放道:“小弟必要屈留今日,以罄余惊。只在明辰,便当遣舟,奉送仁兄起程。”遂拉了申生,向那茂林幽竹之处,徘徊闲眺。既而左右无人,申生从容问道:“小弟细观足下,武艺超群,人材出众,若肯为国驰驱,挥戈退虏,则肘后金印,定为君有。今日足下啸聚山林,名居盗跖,非大丈夫之所为也。小弟恃在至契,辄敢进以药石之言,惟君宜醒悟,不可久留于此。”任季良喟然而叹道:“小弟只为父死报仇,手伤二命,惟恐官司追捕,勉强避踪此地。若朝廷假以自新之路,小弟当稽首辕门,将功赎罪。至于结义刘兄,实非小弟之本心也。”申生道:“小弟到长安,倘或朝绅议剿议抚,定当为兄周旋走□相报。”任季良闻言,欠身下拜道:“仁兄肯为小弟如此周旋,感恩不浅。”两个又把闲话谈论了多时,方回寨内。当晚,少不得置酒款待,不消细叙。

  到了次日,早膳已毕,任季良取出行李,付还申生道:“仁兄宜仔细检点,倘有遗失,小弟当查奉还。”申生笑道:“小弟乃彻骨穷儒,惟此古书数箧,破衣两件,破被一条,何须查检。但简内有诗笺二幅,最为要紧,不知有在否?”遂启简一看,只见玉英所寄之书,半律诗后,又续写四句道:

  命薄可怜重遇难,魂惊空忆故园秋。

  云笺虽见人难见,未续新诗泪已流。

  申生看毕,愕然惊异道:“敢问季良兄,此诗还是何人续咏?”任季良道:“仁兄不消疑问,寨内有一个崔小姐,正欲出来见兄。”申生听说,转觉惊讶不已。少顷,只见崔小姐玉瑞,云鬟不整,绿惨遥山,徐步而出。见了申生,未及开口,先已泪如雨下,呜咽多时。方把避难中途,被劫入寨之事,备细告诉一遍。申生便向季良道:“仁兄既肯伏义,遇少艾而无邪心,较之鲁男子柳下惠,尤觉过之。只是老夫人与大小姐,既在靖不,吾兄何不将船送去,免二小姐之虑,释老夫人之忧。则崔公或在或亡,均为感激无穷矣。”任季良道:“小弟在一月前,亲到吕衙访问,他道崔夫人已别往他处去了。小弟又向城外城内,细细访觅,竟无消耗而回,非小弟不肯用心也。”申生又向玉瑞劝慰道:“小姐,既有任兄保护,权在这里,暂免愁烦。”俟小生入试之后,便当寻觅尊慈与令姊消息。那时即便遣人驰报,迎请小姐回去。后会有期,幸惟珍重。”言讫,遂起身作别。玉瑞又说道:“申君既去应试,必然遇着那荀……”刚说到一个荀字,就住了口,不觉桃脸晕红,泪珠滚下,竟不及终语而退。申生又到前寨,谢别刘新。任季良命小校捧过白银四镒,赠为路费,直送至十里之外,方才转去。

  且说申生在船,一路晓风夕月,止有万虑千愁。到得临安,刚欲进城,只见城门左首壁上,粘着一纸道:

  姑苏荀绮若,寓在吴山脚下张凤溪纸铺内。如申起龙到时,幸即过寓一悟。

  申生看毕,大喜道:“原来绮若兄已先到此了。”即时造寓相见,握手就坐,备叙寒温。遂在荀生寓内歇下。每日间惟把经史温习,准备入场。及至试期,两人一同进场。第一策是问战守孰便。第二策是问保国安民之略。第三策是问星辰愆度、风雨不时、灾变何由得弭?边壤日削,屡战不胜,兵势何由得强?咨尔多士,各述所见,以抒朕忧。当时二生坐位,同在一处。荀生就密问申生道:“仁兄主意,还以战守何先?”申生道:“能守然后能战,在我有自强之术,方可出兵制敌。若不审己量力,而轻易进师,鲜有不败者矣。故二者之间,须以守为主,而战次之。”荀生又问道:“第二策保国安民之略,与第三策大意如何?”申生道:“保国在于强兵,安民在于用贤。崇德省愆则天变可弭,信赏必罚,则兵势可强。”荀生闻说,点头称善,遂各凝神抒思,把三个策题,信笔挥就。约有五六千言,俱切当时利病。二生出场,暗暗得意,以为必中无疑。及至揭晓,申生名登榜首,荀生中在第三。二生向阙谢恩。皇上见二生少年才高,龙颜大喜,亲赐御酒三杯,及至谢恩之后,只得要去拜见贾似道。贾似道看见二生,才貌双全,欣然留酒,同授翰林院学士。一时朝野咸称得贤之庆。

  一日,二生泛舟湖上,置酒方饮。申生微叹一声,忽然下泪。荀生愕在惊讶道:“年兄荣中状元,不日锦衣荣归故里,正在极欢之际,为何悲惨异常?”申生叹道:“小弟有一腔心事,自来未曾与仁兄细话。只因曩岁假馆在崔公园里,崔公有女名唤玉英,曾把玉鸳鸯一枚,与小弟订成伉俪。不料崔公战败襄阳,存亡未卜。夫人与小姐避难,远窜他乡,信息全无。今日玉鸳鸯虽存,斯人何处?每一念及,不觉五内如剪。”荀生道:“原来是为此事。年兄不消忧虑,前日小弟授经江氏,寓有尼庵。忽值崔老夫人与玉英小姐向庵避难,小弟因试期已迫,不及问候寒暄。老年兄既有此事,必须亲到彼处,托媒议姻,则老夫人必不推却,而玉鸳鸯之盟可践矣。”申生听说,大喜道:“既是夫人与小姐避难尼庵,小弟只在早晚间,便告假还乡,去议亲了。”言讫,荀生想着玉瑞小姐,杳无音信,亦愀然不乐,微微叹息道:“年兄的玉鸳鸯,已有下落。只是小弟的玉鸳鸯,徒抱睹物怀人之感。”申生慌忙诘问其故,荀生就把次小姐玉瑞,亦以玉鸳鸯相订,并前后事情,细细说了一遍。申生大笑道:“原来年兄也有玉鸳鸯相订之事,尤为奇异了。只是小弟为着吾兄,直向虎穴龙潭,死里逃生,方讨得玉瑞小姐的一个实信了。”荀生听说,就问“玉瑞小姐,如今在哪里?”申生便把自已舟中被劫,及至贼营,会着任季良,以至续诗半律,方遇玉瑞小姐的事,一一细说。荀生大喜道:“既然如此,只在明日,小弟与吾兄一同告假回去,兄往靖江,小弟即写书求恳任季良便了。”说罢,各各欢喜,遂呼酒畅饮,直至夕阳西下,沉醉而回。

  且说贾似道,有女琼娥,年已二十,未曾招婿。那一日,看见申荀二生,风流年少。一中状元,一中探花,心下十分爱羡,将欲选择一人,招为女婿,又难于去取。因想道:“申荀二生,人物文章,难分高下。况姻缘之事,亦非偶然。今将二位名姓,书在纸上,分作两阄,置签筒内,向天祝告,用手将阄拈起,拈着者即系姻缘注定,就招为女婿。”主意定了,遂作两阄,置于筒下,向天拜祝告,以凭天配合姻缘之故。祝毕,拈起一阄,展开看时,乃是探花荀文也。似道意决,就着官媒,速至探花寓所,议说小姐姻事,立等回话。官媒不敢迟延,即来见荀生,备说“贾相府招亲,莫大之喜,望乞探花爷就把丝鞭受下。”荀生固辞道:“下官未遇时,已曾议婚崔氏,岂可停妻再娶,万难从命。”官媒往返数次,荀生只是固辞。贾似道大怒道:“这个小畜生,恁般无状,必须设计摆布他,方消我恨。”遂与心腹贾平计议。贾平道:“欲要害他,何难之有。近闻得剧寇刘新,势甚猖厥,只消用着前番害那崔信的故事,便可以送他的性命了。”贾似道闻言大喜道:“此计甚妙,适值荀生告假回乡,似道遂不准告假,奏他有才可用,教皇上令他领兵二千,前往宜兴剿寇,即时起身,不得迟延。”皇上准奏。一闻诏下,虽不晓得军旅,然以小姐之故,欣然即行。申生已准告假回籍,将往靖江。临岐握手,再三叮嘱道:“我观任季良,甚有投降之意。只是刘新恃强好勇,未即向善。手下又有一个祝千斤,名唤祝万龄,惯使双斧,真有万夫不当之勇。兄若出兵交战,切宜谨慎,须与任季良暗通消息,约定里应外合,方能取胜。小弟到彼,若会了夫人小姐,同返敝居,候年兄凯音也。”荀生唯唯,领教而别,遂引兵前进,宜兴剿寇。未知后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